幕幕交错浮现,有些是他忘却了的,也有些是一直记得,此刻却因为重新回忆起来的这些记忆,而将那些原本只有字面含义的话语又赋予了一层更深蕴意的。
雨依然很大,傅时画原本已经被这样的瓢泼彻底淋湿,但他在重新抬眉的时候,周身所有的水汽却倏而被剑气震荡开来!
“如果……”他缓缓开口道:“这个幻境的目的,是让我想起这一切,无论你究竟是谁,你都做到了。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想起人生最深的绝望,你也做到了。所以,放我出去。”
他依然是十来岁少年的身量,但周身却已经有诸多的剑意从沉睡中醒来,他本是单手持剑,却在此刻第一次用了双手,再微微转了剑柄。
就在他周身的剑意沸腾到了极致,终于要出剑的时候,傅时画面前的一切却也开始了某种奇特的扭曲。
东宫的屋顶,红墙黑瓦,深青色的天空,落雨拉出的密而急的长线,脚下的石板……所有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化作了一团仿佛在宣纸上凌乱地泅开的扭曲彩色墨团。
下一个,无数身影从那个墨团中如麻木的心魔魂魄般凝聚而出,再纵身向他呼啸袭来!
傅时画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抬臂举剑,再斩落。
他的人生并不长,见过的人,林林总总,也不过是那些。
乳母奶娘,宫女,宫官,奴仆,宫人,在议政厅外向他行礼的大崖臣子,后宫那些让他的母后烦不胜烦的妃嫔和她们的宫女们……
熟悉的,向他笑过的,流泪的,麻木的,平静的,歇斯底里的……如此林林总总的表情仿佛镶嵌在每一个不同的面容上,再如厉鬼般向他而来。
如果仔细去听,还能听到那些一字一句的,对他的控诉。
“为何要我为你而死……”
“我死的好冤啊,傅时画,我死的好冤啊!!”
“你们傅家的人,都是冷血的怪兽!你们没有人性,你们不得好死!”
……
渊兮的剑光如雷光般划开无数人的身躯,有虚幻的血洒落出来,又有更多的尖叫与怨气淹没了他,那些熟悉的面孔逐渐幻化,仿佛这千万年来,所有因傅氏而死的怨灵都在这一刻向他汹涌而来,再将那些埋藏的罪孽,全部都倾注在他的身上!
冥冥虚空之中,好似有某种存在正在注视他,再问他:“你又何况不是为了自己而杀尽了众生呢?看看刚才倒在你剑下的人,是你最亲密的玩伴,是你童年的所有记忆,他们可曾有过一分一厘地亏待你?可他们——因你而死,你可心怀愧疚?”
青衣金线的少年满身是血,揽剑纵身,再勾出一抹剑光。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天生道脉本就是傅氏血脉的悲哀,你却为此而感到不甘,感到不服,那你要怎么做呢?如果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父皇呢?是你的母后呢?是容叔,又或者其他千千万万人呢?”
傅时画眼眸深深,再扬眉冷冷一笑,眼瞳深处仿佛有了某种冷凝的碧色微闪。
“众生皆是虚妄。”他抖了抖剑尖上莫须有的血,再横剑在身前,搅起无上剑光:“敢来,我便杀!”
……
虞绒绒没有停留在原地。
她先是确认了一下自己舌头之下压的那颗柳黎黎给的丹丸还在,说明她大概率并非进入了睡眠之中。
确定了这件事后,到底是真正的大阵师,她的神识在第一时间便彻底展开,仔细分辨了此刻流转在空气中的每一条细微的符线。
符与符之间总有缔结,有微妙的彼此之间的感应,而这种时候,若是有一条与其他符线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符线,便会显得极为明显。
虞绒绒轻轻勾住了那条符线,猛地一拉!
她面前的景色突然变了。
群山环绕,天幕稠蓝,不渡湖水静谧冷凝,仿佛结了一层肉眼难见的冰,那水甚至不像是真正的水,而是某种浓稠的胶质。
而她就在这样的胶质之中暗无天日地无尽沉溺。
有那么一个瞬间,虞绒绒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而她的这一场重生不过是她的一场过于可笑的幻想。
直到她体内的渊兮剑倏而消失。
虞绒绒猛地从此前的浑浑噩噩中惊醒。
渊兮剑。
如果真的是前世,她的体内怎么会有渊兮剑?!
本命剑护主,是……是傅时画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的思绪才起,却听到了一声怒喝。
“竖子敢尔!擅闯不渡湖者——死!”
然而却有一声极其不屑的长笑响起,再踏着那样的声音,凝着剑光,一剑落九天!
虞绒绒骤而睁大了眼。
她太熟悉那道声音,也太熟悉这样的剑气。
是傅时画。
她竟然又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了,更确切的说,她看不清这究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是幻境勾勒出的某种虚妄。
睁大眼其实也是徒劳的。
不渡湖太深了,深到她从来都只能听见湖面上的一点点动静。
等等,一点点动静,那也是动静。
所以,傅时画是真的……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