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垂拱二十五年腊月,又是一夜大雪,天上如搓绵扯絮一般,整个大明宫皆着素裹银装,北风呼啸地钻入宗正寺残破的窗棂,许多阴暗潮湿的事物在悄无声息地腐烂。
这是大明宫亘古不变的气息,闻起来像鲜血,让人联想到战争和祭祀。
宗正寺守门的太监朝冻僵的手指哈上几口热气,一面搓手,一面穿过窗户纸的小窟窿偷偷往里瞅:
屋内没有炭火,冷得能结冰,陈设如雪洞一般,无床无桌,只一床残破不堪的被褥,几只甚大甚粗的茶碗。
墙角的干草堆上赫然躺着个人,他整个人呈弓状缩在被褥下,看不清脸,一只瘦骨伶仃的手腕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肤色苍白如纸,拇指上套着枚扳指,硕大的鸡血石几乎闪瞎门监的眼。
门监几乎是瞬间生起贪恋,却又马上心生退却之意:再怎么着,这位爷也是圣上宠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爷,即便他犯下谋反的罪名,圣上也没舍得杀他,若是他日东山再起……
门监心中正天人交战,身后忽然传来踩雪的“吱嘎”轻响,他转身定眼一看,忙挂上谄媚的笑容上前请安:“奴才给燕王殿下请安,这冰天雪地的,您怎么来这个腌臜地,小心弄脏您的鞋。”
来人正是燕王姜陵,他是圣上第四子,生母原是平阳长公主府内歌女,一曲棠梨动君王,入宫后有幸诞下皇子,由于出身低微,姜陵便抱与昭阳宫贵妃抚养。
燕王素日待人温文和善,大明宫上下无有不赞者,只见他身披莲青斗纹鹤氅,眉清骨秀,长眉入鬓,有出尘高鹤之姿,让人不自觉便萌生亲近之意。
燕王淡笑道:“寡人前来探望兄长,还望公公行个方便,切莫声张。”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往门监袖中塞了张银票,门监偷偷一捻便笑道:“哎呦,王爷这可折煞奴才了,您这就进去,奴才在外面给您守着。”
燕王微微颔首,推开沉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霉味让他不自觉地皱眉,屋内光线黯淡,连鼻间吸入的空气都透着股阴寒的气息。
燕王走到那堆干草旁席地坐下,他将食盒放下,轻唤道:“二哥,我来看你了。”
干草堆上的人先是一颤,进而直起身,他伸出苍白的手臂缓缓将凌乱的发丝挽至脑后,修长雅致的凤眼一寸寸暴露在空气中,华韵内敛,流光暗藏。
燕王看着废太子苍白削瘦的脸颊,不禁想起当年宣政殿内,风华绝代的皇太子立于百官之首,轩轩如朝霞举,其风华在这座集天下之美的大明宫里如日之升,只一眼,便让人想到招摇二字。
眼下,即便落魄至此,废太子也丝毫不见畏缩之态,他神色倨傲,一双阴鸷刻薄的凤眼慢吞吞地定住燕王,非但不见感动,反倒意味深长道:“这宗正寺难得来客人啊。”
宗正寺专门关押获罪的皇室子弟,废太子已被关押在此数月。
燕王是心肠柔软之人,他对废太子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打开食盒柔声道:“我给二哥带了些吃的,还有这些炭火,二哥好生保重自己,父皇他一直挂念着你呢。 ”
说罢,燕王突然敛起眉头,轻嗽几声,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眼下栖息着一抹黛青,不怎么有生气,甚至透着几分薄命相,便可知他有不足之症。
废太子听他咳嗽,神色复杂,良久才开口道:“当年二哥不懂事,朝你心窝子踹上一脚,让你从此落下病根,父皇却包庇我。如今我身陷囹圄,却只有四弟你顾念几分兄弟之情,二哥记你一份情。”
燕王垂下眼帘,轻声道:“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二哥,我想问你一句,李青山兵变之事,到底是不是你指使的?”
废太子苦笑道:“事已至此,是不是我做的还重要吗?这些年想把我从太子之位上拉下去的奸人不知有多少,可我又有何惧?东宫立足于圣心,可如今圣心已失,我何必再做无用之辩。”
废太子姜元承乃当今圣上垂拱帝的第二子,他的生母文德皇后诞下他便血崩而亡,圣上和皇后伉俪情深,至此不再立后,姜元承便是唯一的嫡子。
圣上怜悯他年幼丧母,将他抱入紫宸殿亲自抚养,从此开启“寡妇带儿”模式。
垂拱二年,圣上将不满两岁的嫡子立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当今圣上名姜道成,本是宗室子弟,几十年前天下大乱,外戚乱政,胡人入侵,国都六陷,天子九逃,神州陆沉,中原板荡。幸有圣上匡扶社稷,挽救危难,天下从此天平。
圣上弱冠之年登基,早年励精图治,也算是中兴之主,但年至中年突发风疾,大病一场后便开始沉迷丹术,日渐昏聩。如今,皇子们渐长,暗中觊觎从龙之功的大臣们便开始蠢蠢欲动。
直至二十五年夏,圣上因病前往行宫避暑,御史大夫张宣状告太子,称太子私募府兵,藏匿盔甲,意在谋反。
冬窗事发后,大理寺经查证,私自运送盔甲前往延州的人果不其然是东宫的人,而且还爆出一个惊天大秘密:
太子已在延州私募三千骑兵,欲与延州都督李青山里应外合,盔甲一到延州,便趁皇帝不在京城之机发动兵变。
延州都督李青山正是太子的表兄,太子百口莫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