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夜灯如豆。
云琇将长发松松地挽起,随意地披了件暖和外裳,拿起身旁厚厚的一沓纸看了一看,嘴角动了动, 一阵无言, 像是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
桌案平铺好了信纸。她执笔蘸了蘸墨, 缓缓落下第一划, ‘臣妾’二字跃然纸上。
只是想要继续写的时候蓦然顿住,最后一捺拉得极长, 云琇终是放下了笔,轻轻往后靠去, 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微微出神。
皇上出征一月了。
塞外的回信不曾落下, 每每自太子处递进后宫,她的落笔却从行云流水到磕磕绊绊,即便有着胤禟悉心提供的辞藻。
云琇不擅刺绣, 亦不擅写信。她从来不是什么才女,幼时骑射倒是过人, 可入宫这么多年,什么技巧,什么准头,全忘得差不多了。
她怕自己写得干瘪无趣,绞尽脑汁地织造言语, 情谊却无法显现分毫, 让皇上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假模假样来, 使得多年筹谋功亏一篑。
故而告诉胤禟:“额娘需要信中流露自然而然的真心。”想了想,她补充道:“甜言蜜语也可以。”
小九听言满面懵然,只嘀咕了一句:“儿子还不知晓么?额娘本就深陷其中, 哪里需要我来撰笔。”语气酸溜溜的。
那时她一笑而过,心道居然连小九也瞒了过去。
帝王宠爱不能长久,唯有权力地位是永恒不变的真实,她也不执着于什么权势,不过瞄着皇贵太妃的位置,想着安然度过后宫倾轧,寿终正寝罢了。
……
这是第三回写信,云琇的手腕有些发颤。许是夜深人静,如春雷涌动细草发芽,狂风骤雨抑不住暗藏的生机,她的眼底难得浮现几分怅惘。
真心。
戴了这么多年的面具,几分真几分假,她早就摸不准了。
前些日子,她想过为皇上整理行囊。此番念想不过短短一瞬,很快就被否了,是不是有意避开,她也想不明白。
……谁知皇上还是顺走了不少好东西。
出神片刻,她唤了一声:“瑞珠,拿个闲置的木盒子,要容量大些的。”
瑞珠低低地应了,片刻后捧了个装首饰的匣子来,就见娘娘将面前的一沓信纸叠了一叠,齐齐整整地放了进去。
云琇合上匣子,烛光映照下的面庞微微带了笑:“本宫替胤禟好好存着,日后一股脑地交给他的福晋。”
说罢,将木盒搁在一边,把方才写废的信纸揉皱,重铺了一张崭新的。
前两封信里那明晃晃的透骨思念,云琇没有再提。
对龙体略微关怀了一二,她半垂着眼顿了顿,眉目静谧,一刻不停地落笔:
“京城落了一场雨……臣妾今儿起迟了。早膳一如既往地用了许多,半倚在榻上让人读话本听,话本实在没什么新意。”
“陈院判请了脉,说‘一切安好,等外头不再湿滑,娘娘理当出去走走散散心’……福禄不在,胤祺表面不说,臣妾知他还是想的,即便拔得了骑射课的头筹,却也没有骄傲自得的情绪。”
“太子爷忙碌得很,静初常常过来与臣妾说话,还有大福晋,妯娌两个相处得极好。小十一同我撒娇,说膳食里边再也不要放上辣椒,就算青椒也不行,嘴上撅得能挂油瓶了。”
“小九的文采有了长足进步……”
写到这儿,云琇笑意盈盈地添了一句:“皇上不若回来抽查,那些个情诗,他全背熟了。做功课若有这样的劲头,还有何事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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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猎猎,塞外西风呼啸,卷起阵阵沙尘。将士驻扎的营地里,挨个相连的军帐围着中央皇帐,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康熙放下信纸,捏了捏鼻梁,面庞划过些许温柔。眼底笑意不过一瞬,转而消失无踪,眉目间再次显现深深的折痕。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他的食欲大不如前,叫太医把脉却看不出什么来。偶然间,四肢会有一闪而过的酸痛,他以为是错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胤祉脸上的伤如何了?”仔细收好信纸,脑中浮现方才鲜血淋漓的一幕,康熙皱眉看向候在一旁的梁九功,“太医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梁九功暗叹一口气,小心答道:“万岁爷,三阿哥的箭伤不深,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治愈,可毕竟是贴面划过。太医说了,人的眼周脆弱,恐会留下、留下……”
他的拇指与食指贴在右眼眼角处,比了个花生大小的距离,赔笑道,“留下这般长的细疤。”
说罢觑了觑皇帝的脸色,疤痕虽小,到底还是在的。
“……”康熙提着的心霎时落了下来,抬腿踹了他一脚,“狗奴才,吓唬朕呢?这疤还能耽误他娶媳妇不成?”
梁九功连忙哎哟一声:“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过是怕万岁爷心里不舒坦,迁怒于人罢了。三阿哥不是储君,留疤碍不着什么,可毕竟伤了皇阿哥就是伤了皇上颜面,伤了大清颜面,叛贼忒的狗胆包天!
见皇上眉宇间的折痕终于松了好些,梁九功心间大石落了地。
但想起三阿哥负伤之后的混乱场面,他仍是心有余悸,咽了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