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师一口茶险些呛住。
课毕回宫,迎接赵嫣的,果不其然是流萤那张凝重板正的脸。
知晓她又要替母后教训自己,赵嫣解下厚重闷热的白狐裘,叹息道:“你知道我写不出文太师想要的文章,强行落笔只会露馅。不如,我去寻个代笔?”
“不可!”流萤立即否决。
长风公主假扮东宫太子之事乃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机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国灭的下场,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份危险,怎可找人代笔?
何况太子殿下自小受鸿儒名士辅佐,精通文墨,要仿其文风谈何容易。
流萤咬紧下唇,然而一抬头,却撞见一双笑意吟吟的美人眸。那颗仿着太子殿下点出的泪痣明丽无比,却丝毫不显病弱。
便知她是在诓自己玩。
一时间有些晃神。
似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爱这样逗弄她。
赵嫣惯性地撑着下颌:“文章不能写,可我若还呆呆木木的,一言不发,亦会露馅。倒不如抛几个问题,让文太师自个儿琢磨去。”
流萤神色稍缓,主子说得也有道理。
“母后那边呢,如何说?”趁着流萤整理思绪的功夫,赵嫣又问。
流萤挑开车帷一角,见东宫卫和内侍都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四下并无外人,方低声道:“东宫三师的事,娘娘难以插手,不过挑个信得过的伴读倒不难,以后殿下在崇文殿也能有个照拂。”
流萤身为宫女,并无踏入崇文殿服侍的资格,每次都只能于门外等候,的确不方便。
身边还是得放个自己人才安心,赵嫣若有所思。
好在下月初一便是冬节,宫中例行祭祀酬酢。她记得每年此时,各府王孙世子都会入宫赴宴。
或许,是个物色人的机会。
脑中闪现那本藏在暗格中的《古今注》,赵嫣眸光微动,佯做不经意道:“今日听文太师提及,有个叫沈惊鸣的不错,他是何许人?”
听到这个名字,流萤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赵嫣将她这点微小的情绪收归眼底,便知自己赌对了。
此人果真和东宫有牵扯。
流萤似是在犹疑该不该说,许久方道:“沈惊鸣乃前吏部侍郎之子,是左丞相李大人的得意门生之一,与洛阳名门之后周及并称‘李门双璧’。”
听到“周及”的名字,赵嫣额角一阵抽搐,华阳行宫就学的不堪回忆争先涌上脑海。
抬手挥散思绪,赵嫣回归正题:“我记得吏部有母后的人,那若让这个沈惊鸣成为东宫伴读呢?”
流萤欲言又止。
“怎么,他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的问题。”
流萤声音低了些,“而是这位沈公子,已经过世了。”
“死了?”
赵嫣诧异,“何时的事?”
流萤道:“七夕夜游灯,坠水而亡。”
死在兄长过世前一个月,这么巧?
线索还未开始便断了,赵嫣不免惋惜。
流萤瞥见主子的神色,便知她心里生了不该有的想法,抿唇片刻,低声劝解道:“太子是因病而亡,殿下只管做好本分即可,切莫引火上身。”
因病而亡……
赵嫣轻嗤。
“你与母后不必紧张。东宫无权无势,眼下连个能用的幕僚都没有,以卵击石非明智之举。”
赵嫣别过白皙精致的脸,眸色通透道,“我有自知之明。”
她心中盘算,殊不知崇文殿中已是另一番愁云惨淡。
年过七旬的太子太师伛偻坐于书案后,水晶叆叇平搁在案几上,压着一份素白绢纸。
大太监亲自添了热茶,见他坐了半天未动,便笑问道:“文太师在看什么?”
老人家才回神似的,捋须抬抬下颌:“殿下的文章。”
太子殿下的文章?
大太监面露疑惑,可这份绢纸不是空白的么?一个字也没有呀!
文太师并不做解释,正是一字不写才显精妙啊!
他一辈子辅佐了三代储君,门生无数,讲过的经史子集数车之计,从未有人提出如太子今日这般的疑问。
面对太子殿下标新立异之言,文太师只能尽职尽责地劝勉他:君子就应该牺牲自己的欲望与喜乐,维护礼教法度,为天下人谋福祉。
文太师苦口婆心让太子殿下多多效仿先贤,克己复礼。甚至搬出了自己前两代辅佐的储君,极力称赞,言辞间难掩自豪之意。
然而殿下当时是如何说的呢?
“孤让老师失望了。”
少年一副病弱可欺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可说出来的话却耐人寻味。
“但孤是个有思想、有血肉的活人,成不了谁的复刻。”
太子露出一个好脾气的笑来,诚恳道,“孔圣人还主张‘因材施教’,要根据不同人的性格进行教学呢。若老师教了三代人,用的却是一套标准,教出来的学生千篇一律,与呆板的泥人何异?”
轻言轻语,却字字珠玑。
仔细想想,历来东宫三师,哪个不是将储君当做泥人捏造?
就连文太师自己这一生,也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