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徽的离开,便像是一滴潮水重新归于大海一般,未在朝野间掀起任何波澜。
彼时,随着成帝的身子日渐衰弱,东宫却愈发是门庭若市。各路朝臣门客往来不断,连带着与东宫定下了亲事的相府,也被拜帖堆满了席案。
面对贵女们别有用心的结交,棠音也觉得有几分烦闷,便时常入宫去寻昭华,远远地避开她们。
日子倒也这样不咸不淡地一日日翻过,直至快入夏的时候,北城倏然传来了第一封捷报,这才如一枚石子入水般,在朝野间激起了一阵清浅的涟漪。
大抵是众人皆未料到,北城那般苦寒贫瘠,内忧外患的境地,竟还能传来捷报。但些微的讶异后,众人便也只将其归于一桩‘意外’,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继续一门心思地钻营着如何讨好储君。
只有相府里的棠音,得到了消息后,默了半晌,于次日去了一趟京郊的护国寺,于佛祖金身前点了几注熏香,还了一个愿。
这一桩事,同样在夏风里散得无声无息,除了侍奉在佛前的小沙弥外,谁也不曾惊动。
然而,就当众人以为此事便这样过去的时候,随着成帝的身子日渐衰颓,北城的捷报却一封又一封地传来,渐渐堆满了东宫的席案。
棠音去东宫赴宴的时候,也曾见到过一回,李行衍却只当着门客的面笑答了一句‘七皇弟能够建功立业,是件好事。’之后,便揭过不谈。
棠音起初为此不安了一段时日,但见盛京城里始终风平浪静,倒也渐渐安下心来。
直至中秋时节,戎国的使节进京。
戎国的国土与大盛朝南面大漠相接,却从未臣服于大盛。
数十年的摩擦下,两国边境常有战事,如今又在大盛朝北面交战的节骨眼上遣使节进京,可谓是居心诡谲,一时间,朝野上下,尽数防备。
一场接风洗尘的夜宴,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却又暗中安排了数倍于往日的金吾卫驻守,杀机暗伏。
夜色渐浓,丝竹旖旎,一场夜宴已行至酣处。
棠音随着自己的父亲,端坐在臣子席最首的席面上。正低垂着脸,慢慢饮着一盏果酒。
而昭华身边侍奉的宝珠小步自人群后绕过来,将一碟子玫瑰酥轻放在棠音眼前的案几上,压着笑小声道:“沈姑娘,这是我家公主让我送过来的。说是见您兴致不高,便让我将自己席面上的玫瑰酥拿过来,说是您爱吃这个。”
棠音心中微叹——因兵部是父亲管辖,她尚且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若是换了旁人,知晓了这暗处密层层地布着金吾卫与弓箭手,大抵也很难安心宴饮。
但她终究是没有拂昭华的好意,只是伸手随意捻起一块,略弯了弯眉笑道:“代我谢过你家主子。”
她的话音方落,宝珠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远处更漏轻微一响,旋即高坐上,传来成帝沙哑而吃力的嗓音:“夜色已深,使节若无旁事,便散席吧。”
只是短短十几个字,便似耗尽了通身的力气,最后一字的尾音未落,便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像是随时便要背过气去。
众人心中一惊,皆暗自将视线往高座上投去。
只见金座之上,年迈的帝王显然已有些力不从心。一张枯槁的面皮酒后未曾泛红,反倒显出青灰色的死气,若不是一旁的大宦官伏环暗中搀扶着,近乎就要歪倒在龙椅上。
而立在龙椅旁的太子李行衍一身月白色锦袍,外罩深色鹤氅,墨发以玉冠束起,通身的风姿清雅,愈发衬出龙椅上的帝王垂暮无力。
其后深意,令人心颤。
棠音却只轻垂下眼,微微错开视线,随着众人一同站起身来。正想往上首拜别,却听忽有一人操着并不熟稔的中原话,粗声开口:“陛下且慢。外臣还有一事。”
成帝闻声,勉强睁开那双浊黄的眼睛,略抬手,似是准许。
与此同时,使节席中大步行出一长相迴异于中原人的粗蛮汉子,只抱臂往场中一站,扬声笑道:“多谢陛下!外臣此来,是奉了我邦可汗之命,迎贵国公主为后!还请陛下准许!”
迎娶贵国公主——
场中骤然一静,棠音的指尖一颤,宽袖拂过案几,正带落几面上那一碟玫瑰酥往几下坠去。
眼看着就要闹出响动,幸而一旁的沈钦正望向此处,忙伸手接住了装着玫瑰酥瓷盘。
他顺势将手中的瓷盘放到了稍远处的案几上。有些担忧地望了自家妹妹一眼,不动声色地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这般场合中轻举妄动。
棠音袖口下的指尖却收紧了,将描着金边的云端面广袖都揉得发皱。
大盛朝并不缺皇嗣,成帝的皇子有足足十二位之多。但令人讶异的是,自成帝继位后,宫中却极少有公主诞生。
即便是有,也多是还未及笄便已早早夭折。如今尚存于世的,唯有昭华一人。
若是他们要迎娶公主,便只能迎娶昭华。
可戎国地处大漠,酷热难当,风沙逼人,那位天可汗更是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故去过两任皇后。
绝非良配。
棠音紧咬了下唇,暗自抬起眼来,往昭华坐落的席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