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见曰朝, 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①
元日大朝会正是一岁之元。照例, 当由天子在皇宫正殿召见文武百官。届时,大唐各道来作述职的朝集使、诸蕃使节都会云集于长安城。
因着这一出, 年根底下的长安城总是比往日繁荣不少。
张九龄从一个月前便出了岭南。
有梅舟新造的商船在,舒适又便捷, 他们索性先走水路到了东都,紫薇城修整两日后,才乘坐车驾西入长安。
车马辘辘。
一行人以罗泽护卫开道,张都督带七娘居于中间,上贡的车物什压在最后方。
七娘这回要跟来,张九龄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李白竟然默许了。
这几年在岭南他也看明白了。当初出长安, 李太白便是有意远离中枢;如今时局骤变,京师内物是人非,险象环生, 怎么又舍得放七娘一人深入险境?
想到这里,张九龄忍不住唤:“七娘啊,这几日阿翁要忙着去十进奏院, 元日还得应付大朝会,怕是分不出心神照应你。待会儿马车进了城,先送你回张家的宅邸如何?”
进了家门, 总归是吃喝不愁的。
七娘正探着脑袋看窗外的景, 闻言回头无奈道:“您这番话一路上都说了五六遍啦,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再过些日子,我可就要满十岁, 阿翁不该再拿我当个小孩子一样照顾起居。”
见七娘一本正经地提意见,张九龄抚了抚胡须,哈哈笑道:“是,是,咱们七娘长大了。但无论你长到多大,在长辈眼里都是孩子,跟年纪可没关系。”
七娘闻言便乖顺下来。
她自然珍惜这份亲友的爱与关怀。
索性撩开帘子,指着外头岔开话题:“张阿翁,今年入京的人好多,都是大胡子的外族人呢。”
张九龄蹙着眉头向外一瞧,车驾刚过了通化门,向城中行驶。这是东边外来官员前往十进奏院的必经之路,在年底的当口,确实能遇上不少官署车马。
七娘口中的外族人,正是骑马前来朝见的各地蕃将。
在大唐,将领的选拔不止面向汉人,也包括蛮子、蕃人。这些汉人之外的边疆部族将领,除过常见的吐蕃、蒙古和鲜卑,诸如氐、羌、突厥、女真、高丽等也可称作“蕃将”。这样算下来,各地戍守者自然不在少数。
只是,今年来长安面圣的蕃将着实数量过密了些。
张九龄心中忧虑,叹了一口气:只怕是新任李相公(李林甫)为了打击敌党,撺掇着圣人将路走窄了。
单单重用蕃将,绝不是正途。
面对七娘疑惑的目光,张九龄却并不打算直接将答案告诉她,而是一如既往引导她去思考。
“你觉得本朝为何会用蕃将?”
七娘想了想:“因为皇室愿意用。”
张九龄禁不住乐了:“这话是讨巧的大白话,但确也没错。”
车外,罗泽刚去东市买了些热乎乎的胡饼奔回来。张九龄隔着帘子接过,这才开始启发七娘。
“高祖之母独孤氏,太宗皇后长孙氏皆为胡族,便是太宗之母窦氏,因其先祖自后汉奔匈奴,也称得上是漠北一族②。”张九龄递给七娘一张胡饼,“本朝有此渊源,并不看重夷夏之别,对归降胡夷各族也是十分优待。昔年,西突厥特勤史大柰、东突厥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等人,都曾得到太宗的重用。”
这是七娘第一次入长安。
女郎口中吃着胡饼,看车马外胡姬招袖,脑中所想的却与当年完全不同。她将这些复杂的心绪与胡饼一道嚼碎了咽回肚中,侧目问:“即便是皇室能接纳,但蕃将们就都会乖乖的任凭差遣吗?是人都有私心,这么多外族人的私心要如何统管呢?”
“这就凭的是当权者的本事了。”张九龄慢悠悠回了一句,眼神在七娘身上凝望片刻,又若无其事移开。
这问的都是帝王之术。
七娘的问题有些越界了。
女郎察觉到她张阿翁的意思,依旧淡然。
事实上,以她的悟性,根本就不需要张九龄点透。
李唐氏族长期生活于胡族政权中,又有胡汉混合血统,受到影响几乎不可避免。而这种“华夷无别”的民族政策,既要统治者与统治民族自身足够强大,还须得把握好对待他族的分寸。
一言以蔽之,要求同存异。
七娘耸拉着嘴角,心想,这次进京朝见,足见陛下自大之心。一路上这么多蕃将面孔,郭子仪那等汉人武状元却依然没有出路。
陛下就不怕,他自己根本没有这份能耐驾驭他族吗?
日后的安史之乱,莫非是蕃将叛乱。
……
七娘胡思乱想着,车驾入了平康坊,在十进奏院外停下。
进奏院是进京外来官,向朝廷呈报本镇公务情况的官署,张九龄作为广州都督,进了长安得先去走一趟流程。
张九龄不放心地看向七娘,欲言又止。
七娘连忙笑着推他:“张阿翁,您快忙去吧。我去寻教坊一伎坊的公孙大娘,再不成还有裴稹,长安我熟着呢,不用操心。”
张九龄只好叮嘱:“那叫阿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