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 狗屁不通!”陛下摔了砚台,骂道。
“三郎说的是。”
高力士早已预见到李隆基发疯的场面,叫南熏殿内殿伺候的人都退出去, 自己袖手弓身,陪伴在侧。
帝王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抬手掀翻桌子,为一首稚童所作的诗拍案生气, 还大气特气。
仿佛先前说“绝不会生气”的人不是自己。
高力士只是垂眸静静承受着这份怒火, 就像他们主仆从前与太平公主博弈的无数日夜。
良久, 李隆基终于稳定了情绪。
他重新入座, 吩咐道:“中书省右补阙李白, 教子无方, 着代女抄《孝经》三遍, 明日下朝议政给朕呈上来。”
这报复的十足明显了,甚至还有几分幼稚。
高力士却松了口气, 由衷笑道:“三郎菩萨心肠,还是偏疼七娘子的。”
李隆基从鼻腔发出一声气音:“玄玄离京前,心中最挂记的就是这个惹事精,朕自是要看在她的份上,网开一面。”
不然, 就凭这对父女挑事之能,早在长安被剔得骨头都不剩了。
李隆基觉得自己对七娘照拂有加, 简直是好得不得了。然而, 被“关照”的人却并不领情。
宣阳坊李家。
七娘蹲在院中的凉石上, 一脸的不服气:“师父,明明说的是让你抄《孝经》,为什么要交给我抄……”
李白坐在另一侧纳凉, 闻言新奇地打量了七娘一眼。
“往日没瞧见你憋出半句诗文来,跟着我凑热闹倒是快。平生第一篇,还真敢咏啊,咏梅咏鹅不够你写?偏偏要咏针!”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七娘蹲在石头上,缩成一小团,连看都不敢看他。
李白沉着脸继续道:“既然有本事自己闯祸,便要一力承担。我不过是个终日醉酒的从七品糟老头子,可护不住你这尊大佛。”
七娘扁嘴,把一汪将出的眼泪使劲儿赶回去。
哼,她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才不要师父帮呢!
七娘犯起轴来李白也头疼。
这日从晌午到天黑,小丫头都守在房内,半跪半蹲在座椅上默那三遍《孝经》。小孩子手指头软,《孝经》抄一遍也要两千余字,她才堪堪写了四分之一,就累得趴在墨迹未干的宣纸上睡着了。
李白轻手轻脚进来,将人从桌前抱起,放在柔软的榻上躺好,才发现七娘右侧脸颊印着“孝子”二字。
他心中估算一番,知道七娘应该是默写到了《纪孝行章第十》,摇摇头忍不住笑了。
白日里都是气话,故意跟七娘那么说,也是怕她再口出狂言、笔下惊魄,闹出他无法把控的局面来。其实三遍孝经他早就自己默了。
初夏夜里,凉气依旧很重。
李白为七娘掖好被角,便闭了门悄悄出去。他顺着小院溜达一圈,仰头发觉云间不见半分星斗,只有一轮上弦月高挂长空,衬得长安的夜越发孤高寂寥。
李白一声叹息。
可惜了那篇讽谏奏疏,加上七娘的讽谏诗,竟没能掀起一丝波澜。
*
华严寺,悲田养病坊。
天还未亮,阿寻几个小郎君便将城中的家禽粪污运送去北郊,与花农银货两讫后,赶着空车回城。
路边的饼摊才热了油炉子开业,阿寻近日手头宽松,索性出钱买了整整一屉肉馒头。
热乎乎的肉馒头裹在油纸里头包好,阿寻几个咽了口唾沫,谁也没嚷着要吃——
悲田坊内,年幼的弟妹与病患老人不在少数,近日伙食短缺,还是留给他们。
三人走通化门进城前,都在城郊灞河边洗过手,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这会儿满脸喜气抱着油纸回去,便听到病坊内传来一阵摔砸与哭声。
阿寻心中一紧,抢先奔进去。
“病坊每月应得利钱六贯①,此乃…咳咳…圣人应允的。上使接连两月不给病坊中发钱采买,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这一干老弱病残……”断腿的独眼老翁靠在麦秆堆上,只说了这几句话,便咳得厉害。
他身旁跟着个四五岁大、瘦小伶俐的女童,唤作“瑶娘”,连忙帮着拍了拍背,一双眼里有遮不住的恐慌。身后更远处,则是三三两两躺在草席上的老迈之人。
阿寻越过破败的木造门房,踩着满地狼藉的草秆与土瓷碗碎片,攥紧了油纸的一角。
上使并未亲临这等腌臜之地。
大梁下立着的人,是新任悲田养病使的亲信,也姓杨,想来当是杨思勖在宫外的同族。那人颇为鄙夷地捂住口鼻,对身后竖起右臂,砸锅砸碗声便戛然而止。
他拱手向东,极为恭敬道:“圣人心慈,不愿京师乞儿无家可归,又不愿官置机构养之,徒添朝廷压力,这才下令将你等收容于长安诸寺院病坊,并由官府补贴禀给诸寺。你等乞儿白吃白住,不知感恩戴德,官府财钱紧张还妄想逼要?!”
独眼阿翁听到这话,垂下眼不吭声了。
这种禀给之法,确实是女帝与玄宗朝特有的“私财补贴”形式。简单来说,就是官府为养病坊出本钱经营收利,利钱暂时收贮于府衙,每半年或一季发给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