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手指点他去船尾的小舱里找找。茅厕大小的木板隔间,涂老大正背对门外半蹲站着,里头飘出一缕轻烟,阿禄以为他在放尿,不好意思挨得太近,只能远远站在外头,故意轻咳两声。涂老大没理他,躬身趋前放下什么东西,这才缓缓转身,庞大身躯后方露出一个小小的神坛。
“咦,这是…”
“拜妈祖啦,感谢祂让我们平安闪过风台。”
涂老大钻出来,让他看个清楚,只见挂着黄幔的神坛里供着一座木雕的女性神像,饱满庄重的圆脸被香火熏黑了,珠帘冠后一双温柔凤眼,看上去慈悲而祥和。阿禄从来不相信鬼神,要不是他娘硬逼他拿香拜祖先,或是有求于神,他绝不踏进庙里一步。看涂老大的一脸虔敬,让他觉得好笑。
“要是拜妈祖有用,海上就不会有沈船了。”
涂老大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唛在神明前乱说话!你知道什么?妈祖是咱讨海人的守护神,有拜就有保庇。”
说着又双掌合十,转身面对神坛,惶恐的喃喃自语:”囝仔人不懂事,多有得罪,拜托妈祖婆别跟他计较。你过来,跟妈祖赔罪!”
阿禄只得低头合掌,照着涂老大的教导念了一遍。好容易从神龛前脱身,他这才能向涂老大报告清点货物的结果,涂老大皱眉听着,带他去找仓口李仔,让李仔拿出账本记下,顺便用算盘计算一下损失的金额。
只见李仔的指头飞快的拨动珠子,很快就计算出数字,用沾满墨水的毛笔写在账本上,字体清秀端正,看得阿禄欣羡不已。能做到仓口这个位子,八成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正要开口拍马屁时,涂老大就把他赶出船篷外,叫他去清理甲板。
船在澎湖停留,上岸补货,夜里再度起锚,顺风而行。趁水手们休息时,阿禄偷空到灶上煎好一帖药,等药汤不再烫手,小心翼翼的端着走下船舱。
吴帆睡得正香,头上依然戴着那顶瓜皮帽。靠在板壁上的吴老爹睡得不沈,一听见靠近的脚步声,立刻警戒的睁开眼。
“来,吴先生,这是刚煎好的药,趁热喝了吧。”
“那怎么好意思…”
“我听药店的人说,这味什么公的母的,治你这种病最好。呵!我也听不懂啦,反正试试看,也许有用。”
吴老爹不好拂了阿禄的好意,勉为其难接过碗,道声谢,在阿禄的监视和催逼下,一口口喝下去。阿禄又拿出在街上买的几块大饼和肉包子,蹲在吴帆身边。
“这些你们留着吃,吃完再跟我说。你们一个小一个病,要找吃的不容易。这里还有几包药,若是吃了感觉不坏,可以吩咐阿弟仔再煎给你吃。”
吴老爹红了眼眶,鼻头一酸。
“多谢,我们非亲非故,却接受你这么大的恩惠,我吴某无法报答,真正过意不去…”
说着就要起身磕头,慌得阿禄伸手拦住他:
“不要这样。平平都是出外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一天之内,船已行过三更,即将顺利越过黑水沟。照这样的速度,大概顶多再两天一夜,就能踏上台湾的陆地了。
阿禄把这个好消息带到甲板下方,船客们立刻精神一振,热烈讨论起登岸后的种种美梦:伸手就能摘到果实的苍翠森林、保证不让人挨饿的肥美土地,种一冬就能吃三冬,还有多到淹脚目的钱…在一张张营养不良的蜡黄脸上,燃起朦胧兴奋的红晕。
不知是阿禄抓的药,还是好消息的疗效,吴老爹的气色好了许多,也能起身走动,来找黄姜生父子闲谈和下棋了。吴帆清脆的笑声,打发了沈闷漫长的时光。
顺风推着快船,第二天下午,一看见绵延葱郁的树林和黄土地时,阿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台湾?比他想象的还大还美。海豚在波涛间欢快跳跃,鹿群在林间奔跑,猴子和飞鼠荡过结实累累的树梢,这片土地彷佛敞开双臂的慈爱妇人,向他许诺数不尽的美好与繁华。
手忙脚乱的换乘小船,进入沪尾港。岸上查验身份的粗鲁官兵对船客呼来喝去,检查后又把他们的行李丢落一地。
沪后缀头比澎湖还大,也更拥挤,一不小心就会被穿梭来去的扁担和人潮给撞倒。还来不及向吴帆父子和其他同船者道别,人们便像冲上岩石的浪花一般,迸裂四散,随波而去。
黄姜生问明往艋舺的路要怎么去,和一个舢板船夫讨价还价之后,向阿禄招手:
“喂!还在发什么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