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山间起了薄薄烟岚,别院内外雾蒙蒙,人和物看上去都影影绰绰的。
王恒与小才听刘府下人说起,张先生被聚宝寺的智海方丈派人请去了寺里,看样子,今天时辰已晚,张先生不会再叫他俩随侍左右了。
俩人用罢斋饭,便在西厢房各自看书写作。
小才的话本不知怎得进入了瓶颈期,枯坐半日肚肠里也刮不出几句话。
他也想大匠运斤,自然浑成,可惜力有不逮。
于是他自怨自艾:“前年咱们阁老府的大厨袁师傅要收我为徒,我若是拜了他做师傅,现在早就出师了,那日荻溪阁主人程娘子欲将我劝退,我就应该听劝,和程秀才结伴在苏州城里寻个书肆学徒,又将一年的功夫,怎么也当上大伙计了。”
王恒听他絮叨耳朵里已经起了老茧,苦恨手边没有棉絮,不能把耳朵塞起来清静清静。
小才写了几行字,又神神叨叨道:“前两卷中的正面人物,突然黑化,会不会被读者老爷们骂?”
王恒暗暗发笑,小才的读者,只有王恒与诸葛岘两个,哪里谈得上“们”字,便装聋作哑,取出那本《荷香楼忆语》,扮作看得入神的样子不搭理人。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翌日秋色宜人,余邀芙娘前往南山看花,芙娘早有准备,让陈叟挑着馄饨担子同往。
自别庄向南皆是小路,远岫云低,山花灿然,将将一个时辰才赶到山脚。
陈叟笑指此即是飞山,相传古时从天外飞来。
这真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山,高约二十丈,周围不过数百步,抬眼望去,山上有洞通南北往来,金灯花漫山遍野开放,红烂如泥如锦。
陈叟留在山脚下替余夫妇备炊,余与芙娘循阶上山,芙娘力虽弱,然飞山小小,余夫妇把臂如闲庭信步般遍游此山,山间有摩崖石刻,有亭翼然,有洞窅然,还有前朝诗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飞山虽小,处处彰显出名山的风范。
下得山来人困口渴,陈叟烹茗以待,芙娘带有席垫,余夫妇便在山下绿草茵茵中团坐,饮毕,陈叟暖酒烹肴。
是日风清气朗,青衫红袖,遍山红翠,既而酒食俱熟,余夫妇坐地大嚼。
忽尔山中跃出一人,嬉笑道:“不饮自醉,令人陶然,余叨扰一杯如何?”
来客不衫不履,年纪与我相仿,穿着一身很怪异的袍服,剃着短发。
余素来好客,拉与同饮。
客谈吐颇不俗,见解更为高妙,自言名叫云客,是游方的道人,来此飞山修行。
余与云客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云客知悉同席是余妻芙娘,以“嫂”呼之,语带敬重,并无半点大惊小怪。
余见惯乡人因余夫妇同游同饮而指指点点,便与云客更为投契,招他至翠华村别庄饮宴,云客甚好饮,芙娘烹调又精,云客便不时来我别庄造访,亦颇知礼,每每携一石一树一花,姿态别致,余夫妇皆喜之。
过月余,云客忽来辞行,言他将买舟南下,去宗门祖庭天都山取一样法器。
余依依惜别,云生却道不过小别数月,他来日依旧要在飞山下修行。
是月末,县学同窗钱秀才来别庄寻我,县学的生员们几十人联名上书,要劝谏江宁知县许县尊。
原来近日来,有个豪商拿着南京工部郎中的批条,要在江宁县与上元县之间修筑一条官道,还缺些石料,预备炸了江宁县的飞山做石材。
这事做得不太机密,被人知悉了,县学生员们便联名劝谏许县尊,不可做此天怨人怒之事,此番,钱秀才便是来找我签名。
余大惊失色,飞山小巧玲珑,山上景致优美,又有历代名人诗赋,炸山取石岂不是太可惜了。
钱秀才怒叱道,那狗官是捐班出身,他大约只当飞山是座荒山,再者说,挡了他的发财路,就是仙山也得给它炸了。
余便慨然签名,再三拜托钱秀才,务必要保住飞山。
岂知世事难料,许县尊一意孤行,不仅不听劝,反而以煽动生员为由,将钱秀才的功名革去,打了十几板子,以儆效尤。
县里头石匠集合起来,将要开山取石,余等几个秀才皆束手无措。
忽闻帝京来了两位中常侍,调查太祖诗碑,缙绅们将中常侍领至飞山,见太祖诗碑完好,中常侍便称许了几句许令。
许县尊虽然利令智昏,却还知道深浅,于是稍稍散去石工匠人,飞山暂时无虞。
王恒翻看到此,不想竟见到已经消失的飞山之记录,不觉欣喜,连忙指给小才看。
小才翻阅一遍,连连叹息,怅然道:“这飞山如此美丽,虽则李逊之的笔记上暂时保住,但我们知道,它最终还是消失了。”
待要接着看个究竟,院外传来凄楚的哭声。
王恒与小才跨出房门,听辨到哭声自东厢房而来,俩人疑心疑惑朝东厢房慢慢走去,只见一个黑影蓦然出现,开口便知是管家阿德。
阿德轻轻道:“两位王少爷,无事无事,是小莲姑娘感伤纨英小姐孝义,一时忍不住伤心,已经劝好了。”
事关女眷,王恒与小才便不好再管,亦不好表现出热心,泱泱然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