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的早上下了很大的霾,往上看天空灰蒙蒙,往下看马路灰突突,整个世界同化在漫无边际的灰色中,一片死气沉沉。 我反倒觉得久违的舒服,仿佛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王重阳搂着志愿填报指南,问我海边城市好吧。我倚在墙角不置可否地默认。 走廊拐角,楼梯尽头,一如既往的安静、隐蔽,非常适合认为“有人早已细无巨细想好了报哪”的王重阳绞尽脑汁去临阵磨枪。 然而还是没有隐蔽到与世隔绝。 小芸站在下面,问毕业照为什么没领,我说该记住的一个也不会忘。 她执意要我去领,她帮忙参选学校。 我照样无动于衷。 她照样出谋划策。 这一天除了再见过小芸、李辉,也再见了丁鼎、谢小强、邢颖、刘健、孙强……,每个人都摆好深信不疑的姿态朝着梦想的方向,只待时光洋洋洒洒,他日荣归,再忆往昔。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听说过无数次,懂得只需要一次。 领录取通知书那天,王重阳高兴得一蹦能抓住篮筐。可偌大的校园,我们再也没遇到一个熟人。看着熟悉的一切,似乎只是似曾相识,仿佛再多看一眼便不再相认。 王重阳掏出事先备好的一把糖,说庆祝再续前缘。我摇了摇头。 我不理解自己的行为,只胡乱编了一个理由,说吃甜的对身体不好。 诧异迷了双眼,王重阳眨眨,说折回去寻找那个爱吃糖的我,然后调皮地跑向厕所,留下我一个人,钉在空旷的校前广场,任由光阴“哗啦啦”翻过半本人生。 斗转星移,空旷的校前广场,马路砖星星点点崩裂,教学楼上漆着的洁白大字,不断泛黄、剥落,一幕幕,岁月无情地将一切腐蚀,包括以为不泯的青春、包括以为生时而来、死方带离的本性。 我已经有十年再没吃过糖。 王重阳从厕所回来,脸上的稚嫩一扫而光,笔挺的西装,溜光的胡须,稳健的步伐,还有与十年前大相径庭的安静。 我兴高采烈地抖腿,开玩笑讲他去这么久,以为驾粪遁回家了呢。 王重阳嘿嘿一笑,露出排水沟栅板一样整齐、发黑的牙齿。 记忆中已经很久没见过王重阳的“加特林”模式,许是和平年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又许是大学四年的初恋副本经验让他升级成了核武,不到万不得已不再亮出。 王重阳弹弹衣袖上鸡蛋里挑骨头挑出的灰尘,言简意赅地问小芸几月预产。 我回答十三月,十三月十四号。 他哈哈大笑,笑我耍浪漫的雕虫小技,用之不竭。然后就又寡言得让人以为在象牙塔里已经把这辈子的话差不多说完了。 片刻吞云吐雾得静默,我们看着同样没有被岁月轻饶的母校,意识到整整十年没有回来了,若不是王重阳喝多啤酒尿急,附近又没有肯德基,也不会进来,毕竟这里有我栉风沐雨埋葬的整个青春,我不想再见它死无全尸的样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在校园里逛逛,借着酒劲烟惑试探那些徘徊在记忆边缘的星星之火,是不是真的还可以燎原。 我们不再说话。不是沉默,也不是冷场,只是安静,安安静静着,隐隐作痛。 直到王重阳不再安静,疼痛在操场大朵晕开。他问记得吗,下晚自习走最黑的路,怕人撞见背不动她还硬撑的我。 我说幼稚,我早成熟了,转而便不成熟地反问,你呢。 王重阳驴唇不对马嘴,说什么是成熟,所谓的成熟是不是就是心硬化的过程,肝硬化叫病,心硬化为什么就叫成熟。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他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到现在依然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