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的五感,天生就较常人灵敏。
即使护士和周队长刻意放轻了声音,云归也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底。
不过,即使云归听全了这段对话,许多东西她也必须靠猜。
原因非常简单:两人说话时,用到的很多词汇,云归都听不懂。
这个听不懂,可不是她理解力上有问题,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听不懂。
从古到今,官话的口音几经改辙。
蓝国话最初的雅音有八个声调,过度到今日的普通话后,只剩四个。千年前,千年后,同一个字落在纸面上,意思可能并无改变,发音却早已相距十万八千里。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个在北方长大、从小听惯了普通话的孩子,初去粤区上大学时,多半要弄得晕头转向。
在骤然跨越了千年之久的古今时光后,云归听现代人说话的感受,就和去粤区报道的大学新生十分类似。
距离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有七天。
这七天里,云归凭借自己的学习能力,迅速掌握了一些日常对话用语。
例如天气情况、身体指标、以及“301床吃药了吗?”、“301号床该吃药了”和“301床你还没吃药啊”。
周队长和护士对话时,关于云归身体情况的讨论,她基本都听懂了。剩下的那部分交流内容,就是云归没接触过的生词。
说起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令云归感到陌生的,岂止是异乡的发音。
起初,因为不了解情况,看着眼前寒光闪闪的锐利针头、琉璃针筒中的古怪药水,云归差点从手术室夺门而出。
五六个医生护士一起上阵,才勉强把扑腾的云归摁住。
医护们能够得手,还是因为云归当时失血过多、四肢乏力。如果换成她全盛时期,手术室里必然少不了一场好闹。
等到手术结束,麻药效果过去,护士们的装扮,又让云归大吃一惊。
此时,云归已经猜到,披着一件发丧般的白袍,似乎是此地的特有民俗。
但护士们的短袖衬衫、一步裙、坡跟凉鞋,仍然令云归呆住了好一阵。
——她无法理解这件事。
云归并非养在庭院里的娇贵花卉。
她自幼长在祖父身边。云老将军驻守边城,云归五岁时便能翻身跨马、开弓张箭。
衣不蔽体的平民,云归曾经见过许多。
中原连年战乱,恒朝的气数已经行至陌路。苛捐杂税像是蝇虫,一层又一层地吸干了黎民的髓血。
最底层的那些庶民,他们贫贱如泥,活得也好像脚下的泥巴。往往一家才能拼出一件能够蔽体的衣裳、一条长到脚腕的裤子,需得等到出远门办事时,才舍得穿在身上。
庶民中的男人赤着膊,女人则露着小腿和两臂。至于家中的小孩子,都长到五六岁了,仍然毫无顾忌地光着身子在田野中奔跑,把脊背晒成红铜般的颜色。
相比之下,士族仿佛是另一个物种。
云归上一次去往建兴城时,城中正流行一种绚丽而华美的纱料。把这种纱料披在肩上,宛如晚霞降世;将这种纱料裁成裙幅,就好似凤凰垂膝。
这样美丽的纱料,不止闺中女儿喜欢,便是少年郎君们,也争相裁来,穿在身上。
袖子要裁得广广的,边缘几乎委地;下摆要放得宽宽的,长风拂过,衣摆飘扬,好似仙人羽化之姿。
穿上这样一件氅衣,再经巧手傅粉描眉,便会成为整座建兴城中最俊俏的檀郎。
庶民衣不蔽体,士族相竞豪奢。而护士们的衣着……则令云归无法定义。
若不是语言不通,云归一定会忍不住问:“你们为何这样穿?”
她们身上那种纯白致密的面料,非丝非帛,云归从未见过。单从光泽和厚度来看,绝不是普通百姓惯穿的粗麻。
能用得起这样的衣料,家世本该非富即贵。但这衣服却非常短,衣摆不过膝,下裙也不垂地。
是为了如农家一般节省面料?
——那为什么不直接换成麻布?
是为了不着寒门衣裳,保留身为士族的最后一丝颜面?
——然而衣料长度甚至不能蔽体,又有什么颜面可言?
最开始,因为护士们的制服都一模一样,云归错以为她们是这座府邸中的侍婢。
可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婢女:不论高矮胖瘦,每个人都生着一张不必忍受饥饿的脸;不论美貌或是平凡,每个人都识文认字,并丝毫不以为奇;不论身份高或低,她们都敢直视对方的面孔,从不必担心自己性命会悬于他人一念之间!
这样的一群女人,与其说是婢女,倒不如说是仙娥。
那时,云归还听不懂她们说话,对这个新世界也缺乏了解。
但光是看着这些护士,就足以让云归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这不是因为她们穿得起好衣料——云归见过更富有的士族。
建兴城中,庾家十三郎与驸马斗富,曾取九百九十枚夜明珠,编入金丝,铺成一条二十丈长的金丝明珠毯。
同样,云归也不是为了她们的学识而震惊。
她们对知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