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初时脑海中有一阵短暂的茫然,无所适从。等回过神,并没有犹豫多久,便知该如何做了。这场见面,他自始至终显得都颇为克制,一如他此前留给她的印象,即便是最后受她冒犯的时刻。但她还是感觉得到,最后他其实多少有些是被自己激怒了。在搬不搬走这件事上,他既如此坚持,她决定还是听从。非原则性的问题,不必和他作对。她更不能因自己令这间旅店陷入麻烦。好在她物件不多,收拾起来也不费功夫,携行囊下去,看到大堂内依旧没人,只高大娘又出来了,坐在柜台后,他则背对,独自立于大堂之中。忽然看到她现身,高大娘面容表情登时丰富了起来,一时挤眉弄眼,似要上来,望一眼前方那道身影,又停了下来。裴萧元转头瞥她一眼,迈步走了出去。他一走,高大娘如逢大赦,迫不及待疾步来到絮雨面前。“我不住你这里了,今晚就走。房钱还欠多少,劳烦结清一下--“我晓得了!那人方才已经结过!”高大娘扭脸又看了下那道正在出去的背影,压低声问:“那人和你认识?是何来头?起初我以为是小郎君你犯下事,来抓你的,吓得不轻,还想着怎么叫人到坊门口给你递个消息。还好你不是歹人,否则我这地方真要封门了!”她这话倒也没有夸大。漏登和容赌,这些问题说大不大,但若较真,也并非全然只是小事。尤其若因漏登而容留犯案的人,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方才大堂里的人见金吾卫来了,不用她赶,全都散去,匆匆各自回房。她被那个拿刀鞘顶的显然对她极是不满的武官教训了一顿,警告若有下次,严惩不贷。明白不是大事,心放下后,好奇心自然上来,此刻便打听了起来。絮雨望向裴萧元,他已走了出去,停在旅馆门外,和一个应是他下属的蓄着短须的人说话,像在吩咐什么,对方频频点头。他一面说,一面扭头又往她的所在看了几眼,面上若有不耐之色。他已被她得罪狠了,强行要她跟他走,也是出于对阿公和裴冀的交待。她怕叫他久等,惹来更多厌烦,也不敢再多耽搁,忙道:“这些时日多谢关照,我先去了!”她向高大娘匆匆作揖致谢,随即转身快步出了旅店。“刘司阶送你。我另有事,便不同行。往后你自己当心。”她一出来,他便开口如此说了一句,语气如常,随即看向刘勃。“司丞放心,属下会照管好叶小郎君!刘勃立刻道。他点了点头,自顾上马而去,多半分的停留也无,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裴中郎方才言此人是他故人之后,随后吩咐一番。为了寻人,从起初西市一带的小范围查找扩到东市,连夜去往西山,再全城搜索,直到今夜,终于找到了人。整个过程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虽然中郎没说别的,但若不是至亲至重之人,怎可能如此关切,事事亲力亲为,花费如此大的精力。于刘司阶而言,唯一的费解,便是怎的见到人后,并无原本以为的相见欢、共执手的场面。“叶小郎君请上马。”他恭声说道。絮雨踩着马镫翻上马背,离开了这间曾庇容她安寝的旅店。想到来时那一夜的狼狈,不禁转头又望一眼,意外发现高大娘跟了出来,站在大门之外,还望着这边。她在马背上回身,隔空向这妇人遥遥再作一揖,以示谢意。刘勃在金吾卫多年,本身也出自武官世家,到城北后,遇到的那些巡街武候自都认识,一路无阻,将絮雨带到永兴坊金吾卫下的一处传舍。此地距陆吾司中郎府不远,与皇宫也近,因是金吾卫专属的传舍,平日住的人不多。裴萧元抵京之初,便曾在此落过脚。絮雨等待之时,看见刘勃和舍丞低声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很快舍丞毕恭毕敬来迎,将她领到位于传舍后的一处僻静所在。她的住处位于二楼,与邻隔绝不通,有复廊连接独梯,可直接自一扇小偏门出入,很是方便。屋内陈设得当,布置洁美,小火炉上用来煨茶水的瓶也由银制,擦得明光铮亮,若能照人。“不打扰叶小郎君休息。若无别的吩咐,我先去了。有事只管吩咐此间舍丞,或来附近衙署寻我,都是一样。”絮雨向着沉沉夜色独在复廊凭栏立了片刻,转身走了进去。是夜她躺在铺有松软寝具的榻上,耳畔再不闻鼠走或是隔壁磨牙呓语的杂音,然而人辗转难眠。闭上眼,又细细回想了一下今夜那男子受她冒犯之后仍强作宽容的一张面容。她再次确定,虽然他很快便隐下情绪,但他的确已被她触怒。以他的出身和经历,不管看起来如何谦逊内敛,实则必也是个高傲之人。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一刻她本以为他将拂袖而去。若非此番入宫未知变数太多,她决不愿得罪他如此之深。不过这样也好,她没有做错。离她越远,对他便是越好。裴公待她不薄,他更是少见的磊落君子。这是她唯一能够给予的回报了。她是要进那个地方的,谁也无法阻拦。明晨到来,她已自昨夜的杂思中脱离,依旧只剩两件事,画学日常,以及时刻萦绕在她心头的那位她想见却不得其法的秋娘。数日后,在选院旁临时设的画学教授结束。宋伯康单独留下她,和她进行了一番没有第三人在场的对话。宋伯康谈话言辞隐晦,但絮雨听懂了他的意思。多年前,在圣人登基之初,因为当时某个众所周知又讳莫如深的原因,宫廷当中早年曾与叶钟离有过关系的画师悉数遭到残酷对待。画作毁损、驱逐出京已属万幸,有曾与叶钟离爱徒丁白崖密切交游过的画师更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