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 严与敬五岁的时候,在睡梦中记起了一切。 梦醒后他是恍惚的,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懂什么是恍惚,又怎么懂梦中这些事情的含义,他对世界的理解和自己情感的成长才刚刚开始,但是痛苦的感觉是真实的,前世那些慌张、疑惑、不甘,都是具体的,只是年幼的他还不明白。 那些梦就是挥之不去,此后几年,他常常梦见,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都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直到十三岁,那是他重生的真正开始。十三岁,喜怒哀乐已经基本有了样子,尽管对于是非对错的判断是冲动而有棱角的,但他已经懂了自己想做些什么或不喜欢什么,那是他对自己的人生判断的开始。 他的重生不意味着替换掉今生的记忆,所以对这些记忆的真实性进行确认的过程无比折磨。 这一世他仍然被选作神山的王。 可是,他这一次却觉得无比灰暗、身不由己:由于记忆过早苏醒,这一世的他明事理也很早,他安插了很多眼线,在日复一日的观察和思考中明白,自己不过是人们的精神寄托,他曾以为自己是王,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抱负是有机会去实现的,但实际上自己是个傀儡,是一些人为了肮脏的目的所找的合理借口。 他曾被蒙蔽双眼,看不清那些暗度陈仓,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从来不被允许出神山,从来不背允许见教导喇嘛以外的人。这以后他眼眸中的光逐渐冷下去,心中的火也渐渐熄灭。 这时候他的家族还没有散,他也听说这习俗还在继续着,而且多了一些执念太深的人,想用尽祝福者的力量来让自己得到永生。 他虽然人在神山内,但神山外全是他的眼睛。这些异类开始散播谣言,说神山的王被降了神罚,人们对神山之王不再深信不疑,族中出现叛徒和异类在妄图寻找永生,一边称自己是新的神山之王,一边妄图取代他神山之王的位置。 可他出不了神山啊。眼看这些事情发生,他什么也做不了。 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他找来两位喇嘛,请一位尽力去寻找祝福者的踪迹,请另一位尽力查清那些叛族者做的事情。他对喇嘛们说,哪怕祝福者的宿命已消失殆尽,如果可能也请找到她的转世,将这珠子赠与,护她平安;万一她真的已经彻底消散,那就把珠子埋到她曾葬身的地方;那些人做的事情,他想知道并去尽力阻止,哪怕是同归于尽的结局,他都要去阻止。 于是,他开始了寻找祝福者的漫漫长路,想打破这条残忍俗规。 既然他们相信一切受天祝福,那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普通人葬送性命,天若慈悲,应该宽容无辜者才对。 后来他也阻止过很多次,其中一次他成功了,他杀尽了传播异教的叛族者,把始作俑者关进了荒漠深处,关在了被他残害的生灵旁,那里炎热干燥,用不了多久这人就会死,他要这个人死之前不断能看见他残害过的生命。 这以后,他发现尽管祝福者依然身在轮回中,但宿命却始终无法轮回,于是他知道,自己和祝福者那场见面,以及那些叛族者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他委托过的两位喇嘛都没有善终,莫名被杀害。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部分消息送了回来。 家族,开始分裂。 叛族者众,分为两支。一支崇拜异教,主张杀尽祝福者能拥有其全部力量。另一支则谴责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集体迁徙远方避世。剩下一些没有主张的零散族人,严与敬也无力去管,他们渐渐也都离去,自求生路。 都离开吧,总比在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生活要好,严与敬想。 主张杀尽祝福者这支叛族队伍之首,是……严与敬这一世的父亲。他虽然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这些陈规,可是他进入神山前在家中成长的那段时间,父亲真的疼爱他,或许父亲是了受谁的挑唆……但后来父亲的所作所为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便也顾不得自己身上那些枷锁,孤身一人,拿着神山里供奉的藏刀,一夜不眠,一路杀出来,只为了——向自己的父亲宣战。 刀尖指向父亲那一刻,他内心生出凄凉,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他即将要杀自己的父亲,他的手竟然没有丝毫颤抖。 自己这神山之王的身份下,掩盖的尽是肮脏和污浊,虽然从未亲手沾染这些事情,自己也绝对不无辜,就像无辜的刀被用来伤了人,那它就是凶器。 既然刀已染血,那就最后再做一件事—— 那些叛族者,他一个也没有放过,最后面对他的父亲,他挥出的每一刀都让父亲痛不欲生、备受折磨,他剜出父亲的心脏,在手中捏碎,叫他来世不配为人。鲜血溅到脸上、眼中,他看一切都是血红色了,可他没有眨眼也没有退缩。 愿,这破碎的家族永不重聚,他想。 愿,这些恶,烟消云散。 随后,刀被举起到他自己的脖颈间。 愿,所有的罪孽,在此生结束。 如果……不幸还有来世,那我将穷尽一生,去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