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斯坦布尔的落脚的旅店座落在老城区的某个制高点上,在它的顶层阳台可以看到清晨的余晖把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水染成金色。每晚六点,伊斯坦布尔亮起万家灯火,整个城市陷入夜晚的寻思。尽管酒店地处繁华闹市,但因它背向蓝色清真寺,向你提供一个向西眺望的角度,所以喧嚣的晚间生活可以暂时被隔绝于脑后。 很多人在来伊斯坦布尔之前,都会读一本《伊斯坦布尔:一个城市的记忆》或《我的名字叫红》。但实际上帕慕克笔下的城市已经消失,他写的是这个城市已经飘逝的记忆,在今日的现实中已找不到任何对应。这正是文学的神奇功效:呈现不复存在的历史,在当下生活中难以企及的体验,撩拨你的想象力,让你在阅读中创造出新的现实。 唯一让我想起帕慕克书中文字的是在码头乘坐渡轮时看到的巨型轮船。因为和父亲闲逛,我们在这个新旧两城之间多次往返,前一天海面上还是空空如也,第二天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巨大无比的轮船的翼,昂然屹立在码头建筑物之上,那种巨大尺度的对比,以及它突然出现所带来的神秘感,令你仿佛遭遇天外来客或处身一场超现实的梦境。这是博斯普鲁斯海峡送给伊斯坦布尔的奇观,帕慕克在书中说他小时曾看见过苏联的巨型军舰在夜幕掩护下驶过伊斯坦布尔,但有时却是灾难,例如巨轮失事撞入岸上的雅骊别墅,在帕慕克书中也有提及。 因为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迷人景色和传奇故事,所以倚窗望海便成为伊斯坦布尔人的一个习惯。常常看到在窗前枯坐的老人,他们有时俯身搜寻日常生活的新鲜事物,有时望向远处,希望被海上出现的奇迹所打救。只有在最少游人到达的街区,在这些老人身上,你才可以看到帕慕克再三提到的“呼愁”,一种伊斯坦布尔式的忧伤。这种忧伤曾经是奥图曼帝国终结之后土耳其现代文学的重要传统,现在则被伊斯坦布尔作为一个热门旅游城市所必需的寻欢作乐的气息层层履盖起来。 今天的伊斯坦布尔确实是我认为全世界不多的几个最好玩的城市之一,许多人都把在这里得到的欢乐藏于心底而不愿与人分享,我也不例外,因为传播它的美妙会增加伊斯坦布尔的口碑而让更多游人涌至,进而毁了这个城市。 独立大街是伊斯坦布尔最热闹的街道,它有着旅游者最喜爱的一切,店铺林立,人山人海,不分昼夜。但要进入一个更加日常的伊斯坦布尔,则要离开它进入如毛细血管般遍布贝尤鲁地区的后巷。那里流浪猫到处出没,在小餐馆后面觅食、街角扔着许多废家具、每幢楼房后面都有着狭窄的旋梯,如同一个长条管形铁笼子,作火灾逃生之用。黄色的旧宅爬满藤蔓,街童调皮捣蛋,在弥漫着羊肉、烤鱼、老玉米、板栗和面包香味的拐弯处,突然从远处蓝色清真寺传来拖长声调的宣礼歌声,让你醒悟到原来整个城市都在分享着同一种宗教与文化。 虽然托普卡泊皇宫与紫禁城在规模和气派上无法相比,但它们都具有相似的香艳或残酷的后宫故事。从一个老迈的帝国步入现代国家行列,土耳其在这方面与中国也非常相似。奥斯曼帝国与清帝国的崩溃几乎发生在同一时代。长期的积弱和贫困不仅孕育了“呼愁”的文化,也产生了一种民族自卑感。 “西化”一直存在于土耳其的主流政治话语中,但在我们这里,毛时代却要切断任何与西方的联系,多愁善感的帝国情结早就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可是,这两个古老帝国在今天又再重新迈向现代化,又惊人地相似起来:凡是西方目光中最具本土特色的东西,在城市中消失得最快,因为它们都被视为通往现代化的障碍。 可见,现代性有着多重的歧义。这也是今天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的最主要的原因。